丁学良：台湾青年也买不起房？可恨可爱的全球化

发布时间：2016-05-22 20:00浏览次数：100Tags：[db:tags]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腾讯思享会（ID：ThinkerBig）

笔者3月份作台湾环岛考察期间，无法忽视的另一个令人非常不振奋的现象，是青年人普遍特没劲。想当年（1989-1990年和1993-1994年）我在台湾被那时代的青年人热情火焰熏得满身冒汗的盛况，真有“俱往矣，数快乐青年，不在宝岛！”的感慨。

台湾年轻人眼下的特没劲，是相对缺钱和绝对缺钱的自然后果。近几年来，所谓的“22K”问题是台湾各类传媒讨论里经久不息的焦点——年轻人高中毕业后再上高等院校，拿到大学本科学位或技术专科学院的证书，起点月薪平均只有22000（英文中的1000简写为1 K）元新台币，且多年里不见起色。这笔钱在台湾的物价水平上，吃饱没问题，吃好也是经常可以做到的。幸亏台湾餐饮业不像香港，被天价房屋租金所压榨，拼命想花样将负担转嫁给食客，弄得香港老百姓越来越不敢外食。此外，遍布台湾的街头小吃，也是全球罕见的价廉物美，基本上没宰人花招。所以仅仅从吃来看，台湾青年人是相对缺钱：他们只要不贪图餐馆的档次高低，就能够天天口中美味，腹中滋润。

然而一谈到其它的生活方面，他们就被扫进绝对缺钱的边缘甚至核心圈了，其中又以买房为罪魁祸首。如果没有父母爷奶的扶贫资助，靠月薪22K买房，你得节省二三十年。如果你还要买辆好一点的车，得再加上三五年。一路扣下来，你这辈子还剩下几年是负担轻松？

以上描述的青年人普遍低工资带来的压力，是前不久台湾选举中被众多政客狂炒的大卖点，因为这能把年轻人的不满转化成选票。可是，从国际比较研究和政治经济学的视野看，这个问题的根子并不全在台湾岛内；甚至可以说，根子的主干部分不在台湾本土。台湾年轻人的22K月薪问题多年难解决，板子应该集中打在“全球化”这个大屁股上。

从上世纪后期发动和快速进展的最新一波全球化，其卷涉的方方面面太广，本评论只聚焦在其中的一个层面上——对劳工群体工资（包括福利）的影响。全球化给不同的群体带来不同的机会，而受惠最早和最大的，是资本的所有者。持握资本的富有群体，越来越可以把大量资本投向综合生产成本更低的境外，牟取比原先投资于境内更高的回报率。你也不应该过于严厉谴责他们：资本所有者若是不这么做，他们拥有的资本很快就减肥了。

资本所有者越来越方便地能这么做的第一个后果，就是导致境内劳工群的讨价还价地位显著下降。以前你资方付给我们职工的薪水低于咱的期待，我们就跟你谈判，跟你上法庭，跟你闹怠工罢工，甚至跟你动手，让你的日子难挨！可是，假如现在资方本人已经不在境内，他的资产早就投向别国，你又咋办？中国人常说，“你小子跑掉和尚跑不了庙！”现在和尚跟他的庙都跑掉了，你又有啥招数？

理论上——大部分教导你的书本正统理论就是这么官腔，这么衰样——职工还有三招：第一，你也拍拍屁股走人，和资本所有者一样，迁到那最有利于你的境外他国去发展。第二，你自己创业当老板，不再受雇于他人。第三，咱不打你那份工，待在家里吃失业救济福利。

全球化最可恨之处的主要一条，就是境外他国对资本所有者敞开大门，对绝大多数的劳工却紧闭大门，你很难拿到移民签证。所以，你的“和尚跟庙”，都走不了，不得不待在原地。第二，自己创业需要许多主观客观条件，那可不是大部分劳工具备的。前不久闻名内地的“北大屠夫”陆步轩就恳切地奉劝即将毕业的小弟小妹们不要轻易去创业，弄不好业没创出，人都给掩埋了（京华时报：“北大‘屠夫’毕业生：刚开始卖猪肉时曾冒充文盲”，2016年4月20日）。台湾的创业条件虽然比大陆好，但也没有好到大多数年轻人可以白手起家发财的地步。第三，华人社会的失业救济福利普遍稀薄，撑不住那么长岁月不上班，你还没等到资本所有者回流，恐怕就魂归西天了。

那么，打工青年们还有什么招数？严酷的经验观察告诉我们，绝大多数人只剩下一招：被迫接受低于期待的工资水平。劳工越是闹事，越是刺激资本所有者向境外他国投资，本土的招工市场就越是压缩，工资水平就越是低迷不振。

这还只是全球化可恨之处的第一条，另一条也是与上述问题内在相关。资本所有者把资金转投境外他国，境内的收税部门就难以追踪到天涯海角去收集他们的税务资料。全球化给最有钱的群体开创了前所未有的在世界多处避税（不一定非法）、逃税（大体上非法）的黄金时代——这是对他们而言可爱之处的头一条。这样一来，资本所有者本土政府的税基就萎缩，从而支撑社会福利的财政越来越乏力。

以上所描述的，并不仅仅是过去几年里台湾经济的基本状况，而是全球化大潮之下多数发达经济体的普遍状况，只是程度不同。刚发表的数据显示，到2015年年底，美国最大的500家公司在境外营业所得中有23000亿美元不转账回国（Wall Street Journal, 27 April 2016，p.B4）。早在2005-2006年间，笔者任职于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的时候，就听到哈佛大学时任校长、美国前财政部长萨默斯（Lawrence Summers）的一个警告：以前学术界认定全球化将使世界贸易和经济增长持续上升，因此会得到大众社会的普遍支持。现在看起来不是这么和谐了：发达国家里越来越多的职工感觉全球化抢走了他们的机会。这种情绪极可能强化蔓延，引发西方发达国家的新政治冲突。美国正在朝这个方向演化，如果不推出更包容大众的经济社会政策（inclusive growth），全球化就难以再“化”。

劳伦斯•萨默斯(Lawrence Summers)

诸位，看看这几个月来每天在美国媒体上的头条、二条新闻或评论，我们能不叹服萨默斯教授的观察敏感度超帅吗？从右边发起抨击全球化给美国带来的后果的川普，和从左边发起相同抨击的桑德斯，背后都有厚实的民愤民怨。我们即使不赞同他们作为党内总统候选人提出的替代政策，但不能不正视下面的深层经济社会危机在发酵。

既然如此，为什么笔者在上面说，前不久台湾选举中那些竞选言论是“政客大炒作，多半是胡说”呢？因为很多这类政客把台湾青年人22K月薪长期难提升的源头，归罪于台湾和大陆的贸易经济关系：台湾工商界把投资转到海峡对面，所以台湾岛内就持续低薪了。关键在于，即便台湾官方不允许台资进大陆，这些台资就不能进东南亚、南亚、非洲和拉丁美洲吗？进到那些地方，对台湾岛内的效应是一样的。除非台湾能把外向经济的基本格局完全倒转过来，关闭对外投资的大门，只留下一点窗缝。能做到吗？所以我明言这些政客多半是胡说。

好在这类胡说派政客在台湾无法一手遮天，其竞选言论时时遭到嘲笑。几天前台湾发表今年第一季度的经济统计数据，照此测算，全年的GDP增长率难保百分之一。台湾工商协进会理事长林先生及商总理事长赖先生都直言，要救经济，就要建立友善、友商的投资环境，同时，政治不能凌驾经济之上。赖先生认为，台湾经济最大的问题是在于内资、外资投资动能不足，去年外资在台投的金额只有49亿美元，连柬埔寨都不比。赖先生责问：投资严重不足，怎么带动就业？工资又怎么提升？投资动能不足的原因，在于政治凌驾经济、一切都向选举看齐（引自《工商时报》谭淑珍4月30日台北报道）。最近二十多年的全球化大潮中，台湾青年人相当多数是少得益者和不得益者。

（来源：腾讯思享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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