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主义能炸沉航母吗
读毕书评《美军如何用个人主义炸沉日本航母》,笔者立刻脑补了这个题目出现在军迷社群的情景。在这个人群眼中,这种既不靠“器”又不靠“术”,也不是因为强人,而是靠一种价值取向赢得军事胜利的论断在思维方式上就是极为异类、费解甚至不可理喻的。同时,他们一定会围绕中途岛海战双方得失信马由疆,聊个海阔天空,而“个人主义”这样的东西早被抛到爪哇国去了。
当然,对全人类而言,“个人主义”这样的概念意义远比航母重大。尽管对大多数国人,弄清它和雷锋同志那永放光芒的“集体主义”,以及国家主义、极权主义之类大词的区别还颇为费神,但所谓社会科学之所以重要,就在于它在我们生活中其实无时不在,只是你未必意识到你眼前的种种善举或恶行、好处或牺牲、亲近或厌恶、和谐或冲突、妥协或抗争其实正蕴藏于这些规律和规则之中。
也正因为这个原因,贩卖此类种种思想的人往往偏爱制造极为直观而生动的因果关系,诸如在“个人主义”和“打赢中途岛海战”这种决定半个地球人类命运的决战之间。再鉴于“个人主义”闯入军队与战争这种显然集体主义肆虐的领地油然而生的违和感,笔者实在无法遏制续貂的冲动。
“民主国家兵工厂”靠民主造航母吗奠定美国超级大国地位的二战为其留下了“民主国家兵工厂”的美名,但这意味着它是靠民主造航母的吗?前述书评的评论对象《杀戮与文化》似乎正是这样想的,它写道:中途岛战前,刚(在珊瑚海海战中)受重创的“约克城”号航母原来需要至少三个月才能修复,但“当它进入珍珠港船坞后几分钟,1400多工人就涌入船体内部,在没蓝图没有正式指令的情况下自说自划匆忙上阵,‘即兴创作’一般地逮着啥修啥,仅用68个小时就奇迹般修复了‘约克城’号”。
由于“约克城”号及时参战,而日本两艘受伤航母未能及时修复,中途岛海战美日主战武器——航母的力量对比由6:2变成了4:3,从而兵力优势顿失。显然,原书作者想用民主国家惊人的修复力导致兵力优势瞬间巨变,从而决定关键战役胜负来证明民主的伟大力量。
姑且不说这个逻辑链条还严重缺少一环——日军是否是因为法西斯专制而造成两艘战损航母“按部就班的呆在船坞里,错过了中途岛”,就是美军的神奇修复,也不是一千多工人的即兴之作。
5月8日在珊瑚海海战中受伤后,“约克城”号驶向夏威夷的珍珠港。25日,它还在一百多公里之外,太平洋舰队司令尼米兹就拿到伤情评估。尽管前线指挥官估计需90天才能修复,已通过破译密电获悉日军计划6月4日在中途岛登陆的尼米兹要求3天内完成。经过船坞主管率专家组提前降落到“约克城”号上初步研究,认为这一不可思议的工期可行。为此,该舰27日一进港,尼米兹就批准不用遵守花一天抽空航空燃油的安全规程。次日航母入坞后,干船坞内的海水尚有一英尺未抽干,尼米兹就带人开始检查舰体。
(6月4日7点30左右拍摄的美军“约克城”号航母,可见飞行甲板上密集停放的舰载机群,很快,这些战机都将投入到激烈的战斗中。)
参加抢修的确有1400名工人,但他们是轮班工作,有文献所称“一声令下就涌入船坞”的,是他们中的第一班而不是全部。为满足巨大的供电需求,海军甚至联系夏威夷电力公司安排檀香山分区停电。“约克城”号的损伤主要是一枚炸弹钻入(木制)甲板以下15米,炸毁3层6舱及雷达、冷藏和部分照明系统,部分舰体被近失弹震出裂缝,燃油舱漏油,加之抢修只顾及最紧迫处(舰体裂缝并未一一修补,而是焊上一块巨大的钢板将受伤区域包裹),才得以在28日上午11点边施工边出坞。到30日晨出港时,它与其说是修好了,不如说是拼好了,舰载机也是从三艘航母抽调而来。
美军约克城号航母,摄于1943年与之相比,日军“翔鹤”号航母分别在舰艏左舷、后部右舷和舰岛后方身中三弹并起火,回国途中几乎进水倾覆,但修复也只花了10天。而“瑞鹤”号在珊瑚海之战中因积云掩护并未受伤,只是派出的舰载机和飞行员损失太大,需回国补充和训练。
美军拼命补充力量,与早已知道日军大举进攻在即有很大关系,而山本五十六的战略失误首先在于既决定在中途岛决战,就不应分散关键力量去支援居次要地位的夺取莫尔兹比港之战,其次是他不仅不知道密码已泄,还以为在珊瑚海已击沉包括“约克城”号在内的美军两艘航母,在中途岛仍有兵力优势,因而哪怕让仍然完好的“瑞鹤”号整编“翔鹤”号剩余飞行员并迅速补充飞机也未考虑,原本打算用于支援中途岛登陆的“翔鹤”号在抢修前后各停留一个月(5月17日抵港,6月16日才入坞,26日出坞后7月14日重新入列),也是这个原因,并非因为什么“按部就班,一切命令听指挥”。
谁知在中途岛,美军仍能派出3艘而不是两艘航母迎战,加上美军航母载机更多,岛上还驻有战机,日军兵力优势迅速被削平。正是这艘意料之外的“约克城”号击沉两艘日本航母,并承受了大量日机攻击。
其实“翔鹤”号修复后仍同“瑞鹤”号和轻型航母“瑞凤”号一起参加了1942年的另两场海战,在东所罗门战役中炸伤“企业”号,在圣克鲁兹群岛海战中打残“大黄蜂”号,自身也先轻伤后重伤,失去战斗力。数月的修复和训练后,它一度还准备参加1943年5月的阿留申群岛之战。
日军在太平洋战场最大的厄运其实是本国工业能力不足,自中途岛战役后,舰队规模,特别是飞行员就难以恢复。东所罗门战役中三艘航母起飞的110架战机只有67架为“瑞鹤”号收容就是一例。
“各自为战”体现自由主义的军事威力吗中途岛战役的航母对决虽是全新作战样式,但在双方攻击手段相当的情况下已体现出时空范围广阔(日本舰队展开在3200公里范围内)的远洋海战的特殊性——态势把握决定胜败,这又能使《杀戮与文化》一书所描述的一幕露出马脚。书中称美军飞行员自作主张对日舰队展开5波攻击,虽一无所获,却以不按常理出牌打乱对手部署,忙乱中迎来致命打击,全靠他们擅自改变目标,即兴挑选攻击对象,才使4艘日本航母无一幸免。
实际上,虽然美军靠战略情报得以有备而战,最终先敌发现却全靠上帝眷顾。6月3日美军一架水上飞机直到超出1126公里的设计搜索能力48公里才发现日本舰队,返航降落时已滴油未剩。
不过4日凌晨扑向中途岛的108架日机也顺利得手,只是福兮祸所伏,日本航母在准备继续攻击中途岛时迎来美国航母两批共41架鱼雷轰炸机,从而一面更换弹药一面挨揍,但美机仅4架幸存且一舰未中,全靠这种低空攻击拖住了日军防御,给了高空接近的俯冲轰炸机机会。后者也是燃料将尽时才发现一艘日舰,尾随25分钟后才找到日本航母。几分钟内战局逆转,历史定格,但重伤的“飞龙”号仍放出攻击机群,结束了“约克城”号的幸运。
可见,美军哪里是自作主张、不按常理或即兴攻击,“战争之雾”而已。可是工业基础、战略情报的问题仍被《杀戮与文化》作者附会成“只有追随者的日本永远无法靠创造性和自主性打仗,面对依靠成千上万自由思考个体的公民军队国家便不堪一击”。
问题在于,骑士早已过时,牛仔也最多解决一个西部小镇的正义,现代战争需要的军队和工厂根本不是个人主义的产物,否则无法解释德日法西斯军队和苏联的战斗力。最能体现个人主义的战斗机王牌飞行员中,德军的哈特曼一人就击落352架敌机,德军整体上仍未战胜最高战绩只有62架的苏军。在技术条件有限,信息和能力极不完整的情况下,指挥官和一线军官再发挥个人决断等品质,也改变不了整个战役离不开大规模高度协同的本质。美国赢得战争的关键,曼哈顿计划、大规模军工生产、密码的突破,都是个人才干在集体协作下得以发挥的结果。作战时赋予一线基层甚至单兵临机决断之权,也不等于各自为战,后者要么是因为优势太强,作战已成赶猪捉鸡甚至烧杀掳掠,要么因为有组织抵抗已毫无希望,拼个尊严而已,均非战场常态。临机决断也至少不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或小不忍乱大谋,它往往发生在双方态势把握能力都很弱,战场迷雾重重,与对方的遭遇都可能带有很大偶然性时。
(二战期间,妇女加入兵工厂的劳动大军中。其中最著名的一个人是一位杂志摄影师在加利福尼亚一家飞机制造厂偶然发现的一位名叫诺玛·琼·贝克的女工,她在机器边生产的健美身姿被登上了杂志,战后她以玛丽莲·梦露的名字风靡世界。)
以最新截止越战的经验研究战争,显然有点让历史决定未来。其实,自20世纪80年代新军事革命发端以来,由美军一手塑造的最新战争样式已经无法简单地以个人主义这样的概念来审视。在最新战争样式中,协同(interoperability)居于前所未有的决定性高度,从一个步兵班内的协同,无人平台与人的协同,兵种/军种间的协同,在反恐和信息战等领域还特别强调军队与政府机构的协同,国际范围内还有盟国间的协同。
协同必然要求约束个性,服从整体利益,但新战争样式的核心——“网络中心战”又是以平等和个性为本色的互联网文化的典型产物。在一个完全联网的战场上,态势把握和信息交换能力达到顶峰的士兵高度分散、高度自主,同时又高度互助,每个人都是网络的一个节点,为全军、全网提供支援,同时也得到全军的支援。在个别最为前卫的岗位上,美军“飞行员”已经能在本土操纵远在阿富汗上空的无人机打击目标,还能每晚回家陪伴家人。从文化上说,这种战争样式源自美国对个人创造力的高度重视,但这种重视早已不体现为大片里的个人英雄,而是国防部的DARPA(高级研究计划局)等机构不拘一格的潜力技术项目资助和人才发掘制度,以及在部队管理和作战中对人的尊严和价值的高度尊重,由此激发的个人创造力是美军独步全球的根本。
这种先进也有天然的脆弱性,一旦网络中断,国家难道就手无缚鸡之力?重陷孤军奋战之时,士兵(比如连抗过载训练也不再需要的“飞行员”)、武器和体制能否适应?当其他追赶者还在为网络奋战时,这个层次的问题迄今只有美军在思考和尝试应对。
当然,技术总倾向于在不同阶段和层面形成控制所有个体的大系统,为此美国电影也热衷于揭示掌握过强技术力量,特别是集中控制型力量的野心家甚至机器本身反过来危害人类的可怕一幕。只是片中往往靠个人主义美国英雄力挽狂澜,这当然既政治正确又卖座,不过现实不会这么简单。《星球大战》中的反抗军已经比钢铁侠要现实主义得多,仍未触及反抗军内部基于自由主义的力量如何统一和高效的问题,靠公主的母仪天下太文艺,靠卢克的神剑又太技术。对自由主义刚刚入门的国家,就更难认识到自由天生不利于集中力量,或者说要在自由中实现军事强大、赢得与专制的决斗是一门层次很高的课程。
同时,军事技术和新战争样式也发生着民主化,美国的行话称之为“扩散”(proliferation)。作为美国促成的全球化的副产品,技术扩散传递着美国的政治、科学和文化影响,也威胁着美国,因为对手也从中获得巨大力量,这甚至成为反恐长期难以完胜的原因之一。通过最民主的网络传播渠道,身处西方发达国家的中东裔甚至白人青年接受“伊斯兰国”洗脑,而政府必须尊重宗教和信息自由,哪怕洗脑混杂其中得到掩护。恐怖活动借最自由的社交网络策划、动员、串联和组织,政府为追踪这种线索而将监视范围扩大化,就会遭到斯诺登及其无政府主义同好的揭露和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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