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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发帖 思雨楼梦稿(选)

发布时间: 2016-05-31 13:48史实见证
正待入室再睡个回笼觉,迷迷糊糊听得有人说话,眼前隐隐现出了高考的现场,却不是教室之类的地方,是空旷之地...

代发帖 思雨楼梦稿(选)

聚行业--升学

汉网   2016-05-23 09:59

升学-全文略读:正待入室再睡个回笼觉,迷迷糊糊听得有人说话,眼前隐隐现出了高考的现场,却不是教室之类的地方,是空旷之地,一条长河流贯平原,旷阔的原野很荒凉,花草疏落,极远处才有一抹黛色,浅的是山峦,深的是森林。一幅印象中的尼罗河上游河滩的鸟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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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的怪异的气氛,就这样印在我的脑子里了,多少年了,挥之不去。

 

那天家里突然来了许多人,大约好几个吧。我们家一向十分清静的,单家独院的一栋木楼,父亲说,它是我的祖父留下的。顺着小院里高高的木栅栏,种着一圈洋姜和向日葵;当中一株参天古树,冠盖如云,冬天发暖气,夏天散冷气,父亲说,它叫“冷暖树”;父亲的斋号便也叫“冷暖阁”,父亲说,那是取冷暖自知的意思。木楼地处城市僻静的一隅,绿色的院墙又隔离了外人的窥视。我家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多人,我才觉得怪,觉得是许多人,觉得惧怕。父亲默默不语,在房子里走来走去,照那些陌生人的意思走来走去。陌生人很客气,只是不断地问这问那,脸上露一丝难以察觉的傲慢而阴冷的笑。就这笑,令我紧张,害怕;令我紧张害怕的,还有父亲的默然的走来走去,还有父亲走来走去抱出来的一摞一摞的同样的一部书。

 

其实,我只记得几句话,当时我太小,只能听懂的几句。

 

陌生人问,印了好多?父亲说,壹百部。多少?壹百部。就壹百部么?就是就是。……怎么差十部?……卖、卖掉了……十部。钱呢?……在这里,都在这里……

 

于是,父亲又走来走去,把书搬出来,把钱拿出来。陌生人只说,嗯,好的,嗯嗯;让我汗毛倒竖,背上冷嗖嗖的。

 

陌生人把钱和书弄走了。父亲后来有事情做了。父亲有事情做好像和陌生人的造访有某种联系。每月总有那么一回,关饷回家,父亲把钱塞到母亲手里,不看那钱,也不看母亲,木木的,默默的,转身便去爬那又窄又陡的木楼梯,嘎吱嘎吱的响。小阁楼是从不让我上去的。我趁父母不在时,曾偷偷上楼看过,“冷暖阁”的竹匾不翼而飞,全是书,旧书旧刊,线装书也不少。临窗一桌一椅。一盏荷叶边的白炽灯罩,蒙着好几层硬纸片。窗子拿木板钉死了,糊有厚厚的旧报纸,好像是《申报》,红红绿绿的漫画,我在更小的时候看过的,现在不知怎么看不到了。

 

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人。我的父母神色大变,比那回来了陌生人更叫我紧张。青年说,我来看看弟弟。弟弟两个字,他似乎要咽了回去,但我肯定他说的是“弟弟”。父亲望着母亲,默默的。母亲牵过我,说,这是你……表哥。表哥走近我,想拿手摸我的头发,我不想让他摸,往后退,撞到母亲身上,弹回去,反而让他逮住了。我的心扑腾乱跳,浑身不自在。就在这时候,我有一个惊心动魄的发现。

 

表哥一走,我几乎喊叫道,他、他、他是特务,有手枪!父亲大吼:不许乱讲!从没见父亲对我发火,我吓坏了。我再不敢提这事,噩梦却经常光顾我的童年。我渐渐变得乖戾,多疑,变得不听话了。经常莫名其妙的对母亲发火。夜里醒来,听见父亲母亲讨论我的变化,很忧虑似的,我暗暗得意,感觉一天天长大,于父母眼里不再无足轻重。

 

不久——也许是很久很久以后,一天,那青年已经变成了中年,头都有些秃了,肚子腆了出来,他来了,还是那句话,我来看看弟弟。我和他差不多高,我不再怕他。我沉着地走向他,眼睛一直盯着他右手腰间……脑子里重复着重复了无数遍的假想动作……

 

我自己也感到震惊,我居然成功的从表哥腰间拔出了那把手枪!

 

我将手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疯狂叫道,你是谁?为什么叫我“弟弟”?还有那部书,那些陌生人,还有楼上……,爸爸做的事情……,你们必须告诉我,不准撒谎!不然,我不活了!

 

父母亲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秃头的表哥倒是十分镇静,他对父母亲说,别担心,没有子弹。我正疑惑地打量他那把手枪,他突然窜过来,缴了我的枪。

 

母亲搂着我,恸哭了老半天。我有些后悔了,我伤了父母的心。越来越长大以后,我才懂得,真正活得不容易的,是我的父母亲。

 

父亲照例早出晚归,风雨无阻;母亲接送我上学,也风雨无阻。父亲做的事情,就是不断修改那部书。书出版过几次,第一版,第二版,第三版……,父亲把稿费交给母亲,木木的,默默的,便又去爬那又窄又陡的木楼梯,嘎吱嘎吱的……母亲拿父亲挣回的钱买米买菜,扎灶门……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子平淡得像一瓢井水,连表哥也断了往来……

 

后来,我们家被大字报封了门,父亲站在三张八仙桌摞起的高台上,接受批判。一个大雪漫天的夜里,父亲从家里出走,再也没有回来。母亲什么也没有告诉我。我那时正在大学里闹“造反”。静坐绝食到第三天,我因虚脱晕倒了,高烧中乱说胡话。同学说,我不断叫着一个人的名字,我问是谁,吞吞吐吐的回说,没、没听清。家乡的老同学后来告诉我,那天正是我父亲出走的日子;有一个人还肯定地说,这绝对不是巧合,是心灵感应云云;大家一时骇异不已,半天没敢出声。后来我问母亲,父亲留下了什么话么?母亲只是摇头。我下意识望望小楼,那又窄又陡的木楼梯,已经不复存在了,嘎吱嘎吱的响声,依然沉重而清晰……

 

母亲去世那年,在外颠沛流离多年的我,带着妻子儿女,回故乡奔丧。母亲晚年一直靠表哥关照。这次就是他给我发的短信。表哥已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了。他是从公安部门退休的。难怪他当年腰间总别有手枪。我原以为他有话要告诉我的,他似乎不愿意旧事重提。我也失去了再询问什么的兴趣。

 

父母的遗物以及房产总算处理完了。我把妻儿安顿在宾馆,决定单独在儿时的故居过最后一夜。下半夜,迷迷糊糊中,我听见阁楼上有响动,屏息细细听来,是父母亲在楼上走动,接着,听见隐隐约约的说话声:……看这世道乱的,不说给孩子听,怕只怕天有不测啊,母亲说;我是怕来不及,给孩子留了一封信,父亲说;怎么不告诉我呢?母亲问;你不晓得的好,你看,我把楼梯都拆了……我急忙大喊,爸爸妈妈……猛然惊醒,睁开眼,却是漆黑一片,竖耳静听,夜籁俱寂,不觉凉冰冰沁出一身虚汗。

 

开了灯,急忙去杂物中翻检。窄窄的木楼梯居然还在。爬到小阁楼上,我翻出一个布包袱打开,却见是“冷暖阁”竹刻匾额,看题款,此地一位名士的作品,依稀记得父亲曾带我去拜会过这位老先生。在书桌的小柜里我发现一只上锁的铁匣子,是八位数的密码锁。我想,父亲是不会为难我的,这密码应该是我们三人都晓得且记得住的……就在此时,灵光乍现,我拨了我的生辰八字,匣子果然应声弹开。里面是一摞书,同样的书名,不同的版本。其中有一个版本,最早的,应该是那些陌生人问及的壹百部中的一部。我当心地打开它,扉页里真的夹有一封信,是父亲留给我的:

 

……这是你祖父留下的一部历史著作。他本人就是这段历史的亲历者和见证人。我和你父亲都是他的学生。我和你母亲没有孩子。你父亲有远见,卖掉了田产,将你祖父的著作印了壹百部。他要走,你哥哥不想走,你又带不走,书和文物字画也带不走,都交给我了。我捐出文物字画,因此得到了事情做。我必须按人家的意见来做。每改一稿,离史实就更远。我已无颜见你的父亲和我的老师……不要怨你哥哥,他总想来看你,是我不让的。这些年,他总在尽力照顾我。你的生母是在你出生不久去世的,你父亲出走未成,据传说客死他乡。你现在的母亲和你生母曾是闺中密友,她像你的亲生母亲一样疼你……

 

父亲的文笔朴实简洁极了,就像他的为人那样。我头一次认真读父亲的文字,竟读得老泪纵横。再看正文,泪眼迷蒙中,字迹模糊不辨,横看竖看,分明满本字缝里都密密麻麻的藏着“真相”二字……

 

我把父母的遗物,包括楼上的书稿统统打包,寄往北京,只把祖父的遗著和父亲的遗书随身携带。我站在没有了洋姜和向日葵的早已荒芜的小院,向我的小木楼深深一揖;那株“冷暖树”多年前被人砍去,树的老根还在,宛若大地暴凸的筋脉;粗壮的树桩上,披满苍苔,百年年轮,陆离斑驳,倒还依稀可辨;哪年哪月才能吐出新的枝芽,很难说的了。

 

我去“表哥”家道别。两兄弟的手,头一回紧紧相握。但却彼此无言。一切似已多余,一切又似乎尽在不言中。表哥的小孙子和外孙女,满屋子咿咿呀呀的追逐嬉戏,对两个老人默然的作别,偶尔投来诧异的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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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同行

 

她从一座海岛来,他从另一座海岛上来。

 

孤男寡女,不知怎么在这荒草地里相遇了。残阳最后一抹余晖刚刚隐去,暮霭四合,夜的凉气袭人,齐膝深的野草铺向天边,在风中沙沙作响。四望无人,也不知身处何地,天地一片凄清,他便感觉孤独,便想看见听见什么,便想和谁说说话。她出现了。她却不在意他的存在,眼睛一直望着远方,似乎有点迷惘,有些清高,看都没看他一眼。夜色渐浓,他一直在想象彼此的对话打从哪儿开始。但她躺了下来,自顾睡去。他望着她的睡姿,几分慵懒,几分娇弱,心里生出一丝丝甜意,一种无可名状的爱怜和渴望,和一些模糊的琐碎的情节断片。今夜,他肯定是无眠的了。

 

半夜里,她醒来了,发现自己竟躺在一条大木船上,头顶幽暗苍穹,天籁那样单调,那样凄厉,一个女孩,孤零零的,便有些惶惶不安了。或者说,他看见他和她躺在一条大木船上,她在船的那头,他在这头。大陆似乎并不太远,城市深夜星星点点的灯火,隐约可以望见。却不见月亮,不见星光,眼前是浓重的墨黑的夜雾。那个男人,好像就是我——我现在可以肯定就是我了,是从船那头一团黑影的动静中感觉到她的存在,她的孤单与惶惶不安的。

 

那个男人,也就是我,终于忍不住了,向她慢慢挪近,一边怯怯观察着她的反应。我躺到她身边,不敢动弹,大气也不敢出。她早已听见响动或者感觉到另一个人的体温,缓缓转过身,朝向我,微微摆了几下头,覆于媚眼的几缕秀发未能拂去,便拿了手拢开,打量着我,目光仍有点迷惘,却也安详,并没有对闯入者的防范或对陌生人的警惕。被她信任的感觉很受用并且鼓励了我,我轻声问她,想不想去陆上?她说,当然。我告诉她,可以站起来,走走试试看,这船面前的水,原不是水,一片野草丛生的沼泽地而已。她将信将疑看我一眼,突然,果决地一手扳了船舷,翻身一滚,下了船,站到了一块干硬的草地上。风吹动着她的长发,吹动着分辨不出颜色的风衣,她仰面望望天空,长吁一声,恢复了清高自信的样子,然后,朝灯光映红的天的一角走去。我连忙下船,追上她,与她同行。一路搀扶着她。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拒绝。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在草丛里跌跌撞撞,扑棱棱惊飞起一群夜宿的野鸟,接着,又只剩下风声和野草的霍霍声与我们相伴。我有些羞愧,刚才我说错了,哪是什么沼泽地呢,草丛而已,那么,她会不会以为我骗人或者是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呢?

 

走了很久很久,城市的灯火丝毫没有拉近,还是那么遥不可及。荒草地却突然消逝了,脚下突然晃动起来,竟站立不稳。我们摇晃在一座浮动漂移的小岛上,回不去,前方也没有了路,那涌动着的暗褐色的一片汪洋,分明就是大海。我感到恐慌,透骨的寒气让我意识到,这是一块不大的流冰,非常平坦,光滑,在夜的幽暗中,隐隐泛着青白的微光。早知如此,不轻易离开那艘木船倒好了。却不敢吱声,担心又说错话,担心令她害怕,担心她的责怪。她事实上已经害怕了,哆嗦着问我,这是怎么了,我们在冰岛上?我听出她只是惊骇于浮冰的乍现,担心迷路,并没有埋怨我的意思。我很感动,告诉她,这是流冰,但不要紧的,你看,它正在向岸边移动。果然,离陆地渐渐近了,都市建筑群的轮廓浮现在暗红色的背光下,大陆当真离得不远了。就在这时,那大的浮冰定住不动了,不再向陆地靠拢。我们就这样被困在黑夜的冰上。很快的,我感觉已经要冻僵了,寒气还在脚下直窜,侵袭全身。忽然间,她卧倒在冰上,矫健地爬到冰的边缘,像游泳者作陆地练习一样,用手臂划水。我震撼不已,为着她求生的欲望,为着她的远远高过我的AQ。我立刻匍匐到冰上,一边向她爬去,一边急不择言地对她说,我是从海岛来的那个人,你不认识的,和你相遇,不是预谋,是命中注定,你我必有一遇,我知道,你不在意我,我难过,但我明白,各有各的隐情,各有各的曾经的故事,我只想让你知道,一个人,从岛上到大陆,有多不容易……她偏过头来。她的眼睛离我的眼睛这样近,近得在黑暗中能看见她眸子莹莹的光亮。四目对视,足有好几秒钟,她终于开口,说,你想告诉我的,就这些?我胆怯了,结结巴巴,说,就这些、这些,没想到会是这样、这样,我很抱歉。她眼里的晶莹的闪光熄灭了,偏过头不再看我,一边复又划水,一边说,……我不怨你。我是迷路了。我心里从没有别人,从不关心别人的生存的艰难。现在,我只对你说一件事,你我必须回去,不然都会冻死在浮冰上的!……一股热流从心里涌出,直冲向我的眼眶。我立刻拿手当浆,和着她的节奏拼命划动。我想,当时只有一个意念主宰着我:这浮冰就是船,手臂就是桨,我要帮她逃过眼前的劫难;我想,当时我对自己的生死已经无所谓了,我只是不想眼看着她死去,死在我面前,死在这无人知晓的地方,死得不明不白。我想,上帝是仁慈的,他把希望,那黑暗王国的一线光明,种子一样埋藏在我们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每当我们身陷绝境,只要有一点温暖,它便会萌芽。当时我来不及想这些,只在心里祈祷,为她祈祷,祈祷平安。奇迹居然出现了——浮冰向岸边一点一点缓缓移动过去。我和她默默无语,只一个劲划动,划动……就在浮冰与海岸猛烈撞击的一瞬,我们忽地嗷嗷大叫起来,手牵手,一跃而起,跳到了岸上。

 

一回到陆地,她就变了一个人,自信,清高,眼里没有了迷惘,满是快乐的激情的光亮。她步履匆匆,又不失优雅,朝我并不清楚的目的地走去,连一声道别也没顾得上,当然更没有交换彼此的手机号。我想,那肯定是她回家的路。我目送她,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都市的晨曦中,却没有期待中的一眼回望。此时,我应该往哪儿去呢?后来,应该想象得到的,我回到了我的孤岛。我想,我不会再去寻找她的,除非不经意的邂逅;那时候我想做的,就是给她说说我还没来得及讲的故事,当然,我很想知道,她是否还记得我们的一夜同行,但我肯定不会先开口问她。

 

我的卧房,隔窗临着小院。那是个初春的清晨,寒气把我冷醒,我去关窗子,才发现这老式的木窗并没有窗扇和玻璃。昏惨惨的夜光下,我看见外面窗台上堆积着厚厚一层泥土,湿濡濡的,像是谁特意伺弄过,十分疏松、匀整。我来到院子里,掐了一支龟背竹,插入窗台上的泥土中,立时就活了,挺拔而精神。我便接着插。一支一支站立了一排,看着看着,龟背竹竟拔节而长,长成了一个个倒立的“人”字,浓荫便遮蔽了窗子。

 

正待入室再睡个回笼觉,迷迷糊糊听得有人说话,眼前隐隐现出了高考的现场,却不是教室之类的地方,是空旷之地,一条长河流贯平原,旷阔的原野很荒凉,花草疏落,极远处才有一抹黛色,浅的是山峦,深的是森林。一幅印象中的尼罗河上游河滩的鸟瞰。说话人的身影也时不时的淡淡的浮现,我大致辨出,主考者是一位女教师,十八世纪淑女式的古典的盘发,面目不清,有着艺术体操运动员一样的体态,反应敏捷,说话节奏快,手和臂比划着,肢体语言富有感染力。我便遵她之命,以“人”为题,在脑子里构思作文。语句毫不费劲的汩汩流出,全然是眼前所见所闻的一幅白描——

 

一群古猿,从尼罗河上游的山洞来到河岸边。这天正当初春时节,阳光格外灿烂,尼罗河宛如一条蔚蓝色的丝绸,在微风中飘动,河岸沙滩闪着金子般的光泽。宽广的金色沙滩上,点缀着稀疏的一丛丛的绿、红、黄、紫——那是夏季尼罗河肆虐过后的遗迹,山谷的风把种子带来这里,生命力极顽强的野草野花成活下来。雌的雄的,老的幼的,古猿们全身赤裸,嘴里咿咿哇哇,相互关照着什么。一概都是快快活活的,在河滩上散开来,自得其乐,爬行正欢。大约在洞中憋闷太久,这是难得的一次猿的盛大狂欢节吧。……我拿不准应该称它们古猿、类人猿,还是猿人,正待琢磨,耳边便有女教师的声音,她人已隐身,不知其身之所在,她提醒说,没关系的,不必拘泥于科学的准确,那是学者要做的事;文学的要义是燃烧你的生命,化作自由奔放的想象。我便放弃了考据,将注意力集中于眼前的情景。

 

这时候,河边沙滩上,一只壮年的古猿,威猛健硕。它前肢缓缓离地,企图站立起来。它很努力,很吃劲,双拳紧握,浑身痉挛,嘴里嗷嗷直叫,一次一次,总也不能成功,头和上身过于沉重,后肢似乎承受不起,颤颤巍巍。那样子,叫我十分揪心。我恨不能上前扶它一把……就在这时,它轰然扑倒在地,它的前肢倒剪在背后,居然没有用来救助,面部径直摔在砂石上,只见殷红的鲜血从嘴鼻涌出,顺着浓密的面毛直往下淌。我正待跑上前去,却见它躬身向后移动重心,已成跪卧之式,前肢依然倒剪,欲借膝盖脚踝之力,重新站立起来……这时我身后一阵如雷的闷吼,回头看,一只老猿,在离它数十米的一块岩石旁,一直紧盯着它。老猿实在是太老了,瘫卧在巨石旁,身躯庞大而笨拙,毛发脱落,像长了一块一块的牛皮癣,喉结不停滚动,想叫唤,声音却沙哑,低沉而浑浊。它松弛的皮肉抖动着,看得出在为那只壮年猿的顽强和“惊猿之举”激动不已。顺着它激动而痛苦的眼神望去,壮年猿双膝已然离地,虽是有些佝偻,这一次卯足了劲,两眼精光灼灼,浑身肌肉块块饱绽,足足持续了好半天,眼看就这样立定了。老猿扒着岩石,挣扎着,好容易立稳了四肢,接着便出动了,拼力爬向猿群,往来穿梭于其间,哇啦哇啦叫唤不停……女教师的喟叹之声钻进了我的耳朵:多少年了,它们只能爬行,太累了,站立会让它们感到从未体验过的轻松和自由;而且,手的解放,才是人类创世纪的真正序幕。我立即答应她,一定想法子把这层意思写进去。来不及与女教师多说,无比壮观的情景出现了:所有的猿,雌的雄的,老的幼的,一动不动,齐齐将目光投向那只壮年猿,前肢舞之后肢蹈之,哇啦哇啦的叫唤声响遏行云。这是悲壮的一刻,神圣的一刻,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刻,那只壮年猿,就在众猿的狂欢声中,呲开浓密胡须中的大嘴,雪白的暴牙,咬得嘎嘣直响,佝偻的身子,一点点伸直,最终站立起来!不可思议的奇迹跟着发生了,所有的猿,霎那间安静了,我也同时屏住了呼吸,只听见天风的吹拂和尼罗河的水响。雌的雄的,老的幼的,所有的猿都像它那样,前肢缓缓离地,佝偻的身子,一点点伸直,全都站立起来!壮年猿向前迈一步,众猿向前迈一步;壮年猿探步向前移动,众猿探步向前移动;壮年猿双臂高张舞蹈般绕行一圈,所有猿双臂高张舞蹈般绕行一圈。就在这一刻,就在这最原始的舞蹈——一个庄严的仪式中,完成人和人的文化的创始,人类从此走上了文明的不归路。然而,也就在这一刻,那只老猿訇然倒下,闭上了眼睛,停止了呼吸。它实在是太老了,承受不住过度的兴奋。它的眼窝里老泪盈盈。我想,那肯定不是悲伤,而是激动的泪水。

 

这篇稿子我在脑子里完卷时,女教师方才现身,依然像一张淡化的浅灰色底片,一个雾气一样的映像,面目不清,但感觉离我很近,气息可闻,她望着我,好半天才吭声:……老猿可能死于心肌梗塞。我突然不无忧伤的想到,那两只猿,我竟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她接着说,历史湮没了太多的细节,甚至整部整部的英雄传奇;就只当是它们的血液在你我的脉管里流动吧。言毕,化一缕青烟飘然而逝。

 

晨光熹微时分,我才醒来。头一件事,便是去看窗台上的龟背竹。非常遗憾,龟背竹蔫了,但我亲眼看见的,它确实曾经挺拔而精神,呈倒立的“人”字,只是想不到它如此孱弱,耐不住早春的寒霜。我本想把它掩埋在小院里,以凭吊它曾经的生气和悲壮,曾经给我的灵感;但我还想再看看,天气回暖的时节,它还能不能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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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小庭院,有两株梅,一株红梅,一株黄梅。老人们叫腊梅,腊月里花事最盛。我喜欢梅花。大雪天,寒气里,她给这单调的清冷的世界,点缀一点半点的红,一星半星的黄,红而不艳,黄而不俗。一切人间的浊气,都被大雪吞噬了,而一切人间的烟火气,也掩没了,只有寒,只有冷,一种很纯净的气息;虽纯净,却也嫌寡淡的;这时,惟有梅,独自吐着她的暗香,在夜气里浮动,幽幽的,淡淡的,袅袅的,那样醇,那样雅,那样高洁。梅的香是她的体气,她的精神气。冬夜于是有了生机,有了精神。

 

夜里,被那哔剥哔剥的声音惊醒,心里不禁生出生命的苍凉和悲壮:不阿世的竹也不堪大雪的重压,不忍痛苦的弯腰,劈啪劈啪的折断了。窗台上的菊,抱香死在了枝头;曾经芬芳馥郁的米兰,早已畏寒避进温室;我不免担心“四君子”的最后一位——梅的命运。披上厚厚的棉袍,来到庭院。雪大如手,月色惨然;如银的雪地,却无光泽,显灰暗,那样苍白,那样无情无义,寒气从脚下直往上蹿,径直朝骨节里头钻。梅枝是峭拔的,虬曲苍劲,冰裹着雪压着,墨黑的骨骼,一点儿不折不弯,坚挺依然。我于是放心了,腰身也跟着直了,骨头也跟着健劲了。

 

我采撷了两束梅,一枝黄,一枝红。踏雪回屋,清香随我洒满了一路,满屋子飘逸。空寂静谧的书房添了冷香,顿时显了生气。一时却找不到花瓶供她。我望着梅,幻象迭生,拿了想象中的各式花瓶配它,觉得只有青花瓷瓶的淡雅、高古,或者宜于供她。小心翼翼的将她轻放到书几上。想着天明时早早去江渎宫,逛一逛集古斋或者醉陶轩,为她挑两只青花瓷的梅瓶。

 

早就不知去过多少趟了,总是嫌贵,舍不得出大价钱;仿古的或粗糙的,残破的或不雅的,又总瞧不上眼。主意既定,顿觉一身轻快,回头依依看了几眼书几上的梅,便熄灯睡去……

 

……摸了摸鼓鼓囊囊的口袋,逛古玩店便豪气了许多。本来就不大喜欢窑变,尽管稀罕,有皇室贵胄之气,无论窑红窑蓝,总不免色泽有些夸张,不素不净,欠了温婉含蓄。粉彩也不入眼,华丽而繁复,人物花鸟,形象具实,或许大千世界见得太多,也都嫌闹腾。在我心里,以梅的清雅,不宜别的故事掺合的,愈简素愈净洁,愈好。眼睛便只盯着青花看。官窑自然没有,有也是“做旧”;大凡天下物事,一旦使巧作假,便煞风景,倒胃口了。于是专拣民窑精品来看。倒有两只颇觉得可心。一只形制大,高二尺余,细颈削肩,扁腹长身,一副玉树临风、风姿绰约的样子,正待谈价交割,却见瓶嘴处有一道细细的印痕,就着台灯光,取放大镜辨认,非是年代久远自然生成的所谓“冲”,或“鸡爪纹”,分明修补的痕迹。长吁一声,再看另外一只。呈扁壶状,高亦盈尺,瓷釉细腻,发色正,我一向以为累赘的一对环耳,居然小巧玲珑,颇能接受。此梅瓶似为清代嘉庆年间民窑精品。我捧稳它,伸远双臂,眯了眼,想象红梅或黄梅插在其中的感觉,不知怎么总有点不对劲,青花似乎过于浓烈。缩拢来细观,原来缠枝荷花图案,过分细致,满满当当,墨色亦一致的浓蓝,流于琐碎,板滞,遂显小气。须知此乃供梅之大忌呀。悻悻然离开古玩店,心中若有块垒郁结,百思而化不开。

 

我终于明白,我心中的青花梅瓶,其实是唯一的;历朝历代任何的工艺大师烧制的梅瓶传世珍品,其实也是他,或者宫廷督造官心中的那个唯一。天底下,倘若想得到我的唯一,需我自己来绘画烧制的。

 

将炭火正旺的火盆移至书房,连夜作画。展开宣纸,理一理,压上紫檀镇纸,取了我珍藏的“香山居士”李唐端砚,将一直舍不得用的一枚“乾隆御制”的徽墨也取了来,不久前寻得的一只民国初年的五足海星抓手小水沉,此时也头一遭派上用场。磨好墨,蘸饱,提管在手,凝望书几上的两束寒梅,一股馨香沁入心脾,不觉元神朗澈,情思大勃。气贯笔端,入纸成画;如有神灵捉手一般,忽兮晃兮,如醉如梦,笔挥墨洒,腾龙走蛇,中、侧、转、逆诸锋,无不运腕自如,木铎震声,出神而入化。一幅接着一幅,转瞬间一气呵成。手倦掷笔,通体畅爽极了。

 

一地的梅瓶青花,竟都是大写意,笔势汪洋恣肆,形神得兼。拣了两幅最得意的,俱都是我见所未见:形制古朴、随意,亦巧亦拙,风骨古雅;青花图案,则寥寥数笔,或浓或淡,或修或短,若断若续,似有似无,块面和线条,宜留空处留空,欲飞白处飞白;虽抽象不可名不可解读,笔趣笔意,却似有禅机深藏,其玄妙可心会而不可言传。乃欣欣然题款曰,丙戌大雪思雨楼制。

 

拨了拨火塘,架几枚新炭,墩上铜水壶。不一时,水沸,热汽窜出,嘶嘶有声,满室暖和如春。沏上一杯苦丁茶,边呷边观画。心想着该去一趟景德镇,请民间高人如画烧制;再呷一口苦丁,竟甘之如饴。睡意渐渐袭来,这才折回卧室,和衣睡去……

 

翌日雪霁初晴,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冬日暖阳透过窗纸,照射进屋,亮亮堂堂。起身疾步入书房,却见满地的青花,竟一一挂上了骨壁,布局错落有致;只是少了夜间心仪的那两幅。四下寻看时,却见书几上,书桌上,那采撷来的梅花,竟恰到好处地插在两只花瓶当中,那两幅画作,已化作两只美轮美奂的青花瓷梅瓶,看瓶底,竟有朱红款识,文字与我的题款,一字不易。回忆昨夜情景,历历在目。但我并没有惊骇,甚至平静得有些异样,唯有一种福至心灵的充实、满足与感动。我想,梅的品格是独特的,只有独特品格的梅瓶才配供她。上帝听见了我内心的声音,上帝才成全了我的。

 

感谢上帝,阿门。

 

200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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