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透社会的不公,他就只有冷笑
路易·费迪南·塞利纳
(Louis-Ferdinand Celine,1894-1961)
法国二十世纪文学群星荟萃、流派纷呈。既有两大影响世界文学的文学流派:超现实主义和新小说派;也有独树一帜的大师级小说家,比如普鲁斯特、塞利纳、巴比塞、马尔罗、纪德、莫里亚克、加缪、萨特、圣埃克絮佩里等。
上述这些作家中,又以普鲁斯特和塞利纳最为突出,因为唯有他们是真正的长篇小说大师,其作品堪称气势磅礴、文思泉涌,而其他作家则更擅长中短篇或小长篇。而且普鲁斯特和塞利纳创作的都是自传体的小说,普鲁斯特写出七卷《追忆似水年华》,塞利纳写出八部自传体小说,如果把这八部小说看成一部长篇的八卷,那和前者并没有太多不同。
看透社会的不公,他就只有冷笑
- 塞利纳与他崩溃边缘的悲喜剧 -
撰文 | 张旋
塞利纳:
愤怒的犬儒主义者
塞利纳虽然用自传体写作,但是读者一定要注意,不可将他的小说和他的真实经历等同起来。特别是他的前两本小说《茫茫黑夜漫游》和《死缓》,里面的事件顺序都是重组的。
在小说中,人物在小说终点都走向失败和绝望,透着一股《启示录》中“末世论”的味道。但是观察塞利纳本人的年表却显示,他在出版第一本小说之前的生活是一步步走向成功,步伐稳健扎实的。他在战争中还因勇敢而获得一枚军功章(也因此受伤回到后方)。
《茫茫黑夜漫游》是他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其中包含着极大的野心,他试图描绘的是一个波澜壮阔的世界及其时代特征。但他的经历改变了自己最初的想法,他在《巴黎评论》的访谈中说,在疗伤时期发现的事实使他的心态发生了决定性的转变,因为他看到“有人正在战壕里死的时候另一些人仍在拼命捞钱”。
如此一来,塞利纳顺理成章地变成了一位愤怒的犬儒主义者,并创作出带有喜剧性的讽刺小说。他一方面嘲笑投机者的奸诈、贪婪和自私自利,另一方面嘲笑失败者的懦弱、愚蠢和自暴自弃。《茫茫黑夜漫游》里描写了一大群这样的人物,但是每一个都不太深入,喜剧感也不算太强,讽刺的力度并没有完全释放。
《死缓》(上):
把喜剧性与死亡相联系
但是《死缓》则集中创作了这样两个特殊小人物,即叙事者的父亲奥古斯特和杂志老板佩雷尔。前者是一个失败者、典型的loser,后者则是一个精明的投机者,但投机失败最终也自杀身亡。这两个人物构成本书上下两部分的中心。其他人物尽管也有这样那样的缺陷和可笑之处,但是唯有这两个人物作茧自缚的命运让人感到震撼。特别是他们处于崩溃边缘的所作所为,那是一出非常精彩的悲喜剧。
正如法国塞利纳小说丛书的主编亨利·戈达尔所说:
塞利纳笔下出镜最多的是底层人士,即那些不得不劳碌终生拼命谋生才能解决生存问题的人。其生活,塞利纳称之为一种“体面的贫穷”,你不能逃掉,只能艰苦谋生,常常处于毁灭的边缘。塞利纳就出生于这样一种家庭中,他母亲开了一个贩卖修理蕾丝花边的小铺子,而他念念不忘的就是他母亲的耳环每个月底都要送进当铺呆两天,不然就无法付清煤气账单。
不理解或想象不出一个胆小懦弱的小人物处在毁灭边缘的心理,也就无法理解小说中费迪南的父亲那些古怪的行为,他的愤怒、摔东西和家暴都是不可理喻的,但是那却是真实的。如果塞利纳没有经历那场战争,可能也会和我们普通人一样只从中看到某种滑稽、可悲的家教。
但是当他看透这个社会的不公之后,他就只有冷笑,只能从中看到一种完全不可救药的懦弱和愚蠢,全然都是无用功,那些道德准则“不说谎、守信用”到头来培养出来的只有炮灰和应声虫而已。要说这本小说的颠覆性也就在这里:一个处于不公正社会中的孩子,当人们拼命向他灌输道德观时那到底意味着什么?谁能调和他在家庭中遭受的惩罚与他在社会中受到的欺凌?这就是《死缓》上半部分的主要内容。
《死缓》(下) :
任何典型悲剧都是集体创作
《死缓》下半部分主要写杂志社的老板佩雷尔,塞利纳对此人性格的描写非常富有诗意。这是一个头脑绝顶聪明的人,但是却在打理自己的生意时毫无头绪;虽然屋里乱成一团糟,但是内心却洞若观火。这是一个集各种矛盾性格于一身的怪人。尽管他学会了与这个社会的尔虞我诈作斗争的所有手段,但仍然常常处于崩溃的边缘,只不过每次都靠幸运化险为夷,直到用光了自己的好运气。
《死缓》(全两册)
路易·费迪南·塞利纳 著
漓江出版社 2016年1月
从这个人身上,可以看到更令人震惊的悲剧——即便如佩雷尔这样精明、不拘小节、心态达观、具备种种精明手腕的人,时运不济也难逃一死。他的死究竟是谁的责任呢?当然与那些整天云集在他身边的骗子有关。还有那些被发财梦烧得昏头昏脑的贪婪小人,直接炮制了他的毁灭和崩溃。这些人和他们的梦想就是那个时代的缩影,任何时代的典型悲剧都是集体创作。
在中国:
依然等待被认识
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早已全部译成中文,但是塞利纳的小说迄今为止仅完整译出两部《茫茫黑夜漫游》(1932)和《死缓》(1934)。这两部小说确实可称为塞利纳的代表作,但是却只能代表其创作早期的两个独特侧面,并不能代表全部。
塞利纳对中国读者来说仍然很陌生。塞利纳最得意的写作风格在第一部小说里是不明显的,但是在《死缓》里则可以看作是初步成型。塞利纳称之为“口语化书写”(配合散落全书的省略号),但是他告诉一位采访者,不要以为这种口语书写很简单,它需要写上八万页然后删减成八百页……虽然是日常用语,但是里面仍然最需要意想不到的词和预料不到的立场。就是说他这种口语绝不是单纯的模仿,而是精致的艺术。
塞利纳认为现代小说将更重视风格而非题材,他这个判断是准确的。在他去世的这半个世纪,现代小说家热衷于在风格上进行试验。有的人是为了发现自己的风格,但更多人则醉心于实验。塞利纳正处于小说从传统走向现代的转折点上,他几乎很快就找到了一种独特的风格,并满足于此而写出极富诗意的长篇小说。
不过,虽然塞利纳的小说有这层现代感的包装,我们也应该看到他在其他方面更像是一个传统技艺的集大成者。读者在他的小说里可以看到拉伯雷的狂欢、薄卡丘的色情、塞万提斯的疯癫、莎士比亚的机智、福楼拜的胸怀、陀斯妥耶夫斯基对人性的洞察力等。另外还有从英国讽刺小说家那种冷幽默发展而来的黑色幽默。如此驳杂混成一体的小说与那个时代混沌不清的社会意识(比如科学与迷信、战争动机与政治狂热、经济危机与种族矛盾)一样已经绝迹了。
本文原载于5月28日《新京报·书评周刊》B08版,撰文:张旋,编辑:姜妍、方格,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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